劝君且作横空鹗。

何草不玄

旧文搬运


正文:

       他在梦里看见他归来,回到这令他魂牵梦萦、胡尘泪尽的北方,踏着一地衰败的斜阳,携着一身刺桐的清香。


       竹溪醒来时,已是落日西沉。晚霞的余晖照在他脸上,将早已松弛了的肌肉勾勒出浅金色的镀边。初春寒意料峭,泰和八年未散尽的朔风扬起他毡帽上柔软的绒毛,他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颤。


       他挣扎着从桌案边站起身来,残阳的余晖正在没入地平线,万顷暮云纵横在玄青色的大地之上。


       他喉咙里干涩地发痒,不过是咳嗽了几声,结果五脏六腑都剧烈地翻腾了起来,竹溪扶案喘息良久,方逐渐平静,然后一切复归于沉寂。


       他听见窗外松涛悲急的管弦声。
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便望着那萧索的松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着,直到房门被人略显粗鲁地推开了。


       “这不是党承旨吗,您老怎么还没走?”察彦淖罕略带讥讽地走进来笑道。他与竹溪共事不久,但闻得竹溪文名满天下,却见他终日百无聊赖,木然沉默。他想,党竹溪终究还是老了罢。


       “老来嗜睡,甚有愧于诸君啊。”竹溪亦缓慢地微笑了。


       他回头扫了眼屋内,便慢悠悠地出了门,察彦淖罕也跟了上来,边走边道:“承旨可知,南边那个宋廷前些时日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呢。”


       他摆明了是要拿汉人的身份来戏弄竹溪,但竹溪只是目光游离了片刻,低低地应了一声。察彦淖罕微微冷笑:“承旨何必如此无趣。我要说的这档事,你一定关心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竹溪扬了扬眉毛,神色依旧是木然的:“不知为何事?”


       察彦淖罕拖长了音调:“其实这事已过了许久了。那个建虎儿军的汉人——是叫辛弃疾来着吧,已于两年前病死了,大金又少一患,只因宋廷前日又有人追劾他,这事才重新闹起来,他可是被夺爵削谥地抄了家呢。”


       竹溪面上抽搐了一下,却一言未发。他抬起头,不出所料地看见了正在欣赏他神色变化的察彦淖罕。“是吗?”竹溪的声音里有一种垂老淡漠的平静,他似乎是看穿了察彦淖罕的心思,轻声道,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察彦淖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又道:“谁不知承旨您当年正是与他并称……可惜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竹溪沉默不语,他眼里有昔日放浪形骸的山路微茫,却再寻不回当年纵深红尘的清溪一曲。


        最后一缕余晖没入了地面。



       “世杰,你说我题写什么好?”


       “亏你跟了樱宁居士那么多年,总不成不懂风流?”

 

       “那我便题‘六十一上人’罢。”


       分明是初春,却隐约有陌上花开的清香,跨越漫长的时空,再一次浸润了竹溪发干的肺腑。时隔多年,他再一次想起了望谯楼下的的遍野春光。他闭上眼,那层生的碧涛便如同水墨般晕染开来。良久,他自言自语般念道:“寒食归宁红袖女,外家纸上看蚕生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回忆中的望谯楼上游人如织。一位闲云野鹤的居士倚栏而望,身边站着一个面目模糊在记忆中的温文尔雅的少年——那便是竹溪,当年他意气风发。


       “世杰的诗文近来越发长进了,将来前途不可限量。”半老的居士赞许地点头。


       “多谢先生‘寒食归宁’一句启发。”少年谦逊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失礼貌的得意。


       “那你的诗作得如何了,坦夫?”居士回过头又望向楼另一侧剑眉星目的少年。


       “陌上柔桑破嫩芽,东邻蚕种已生些。”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应声答道。



       那句诗破空而来,竹溪骤然睁开眼,回忆中断了,眼前又是灯影幢幢,陌上的花香也散尽了。


       是了,望谯楼上还有另一个人。他眼里恍过漠然之后的怀念之色。


       五十多年过去了,那纵马渡江的少年终是在宋廷的排挤下赍志以殁。


       而自己呢?


       竹溪艰难地翻身坐了起来,一朵灯花颤巍巍地晃了晃,砸落在地面上,房间里一片昏黄。他从床头拾起铜镜,看见镜中模糊的华发苍颜,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怔了片刻,随即放声大笑。


       待他百年之后,他大概会被当作千古罪人吧。


       他想起那如今已不知该如何称呼的逝者。他几乎舍弃了一切自己在北方的泯然尘迹,他再也没有提及过樱宁居士,他再也没有想起过自己、元舆或是飞卿,他与萧闲老人形同陌路,他将铿锵雄浑的秦腔换作了江南的吴侬软语,舍弃,甚至…….他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然而他毕生回望这里,这里是竹溪的生涯,他魂牵梦萦,誓要收复的神州。纵使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仗剑天涯的少年。


       而竹溪自己又何尝不是。昔日穷困潦倒拜师求学的日子已被时光的洪流冲散在岁月里。但善忘的不是他们,而是这南北阻隔的时代。那逝者为了自己的理想飞蛾扑火般的在巍峨的泰山之巅酌酒而别,旦暮归宋;而竹溪则为了漫天飞雪下的生涯而留下。本无谓是非,但身份却是刻骨铭心的——无论是北方的汉人还是南方的归正人,都终是习坎一生。


      烛光在熄灭前微弱地晃了晃,便消失在黑暗里。


      竹溪在未敢银蟾照彻怀的黑暗里听见遥远的呼啸声。


      那是大风过境的声音。


 

      他在梦里看见他归来,踏着一地衰败的残阳,携着一身刺桐的清香。


      他还是年少时的仗剑天涯,是隔世的苍凉。


      他莞尔举殇,一如年少时:


      “吾友安此,余将从此逝矣。”



      金大安三年七月。


      天气近秋,举子将试,私塾里一片书声朗朗。竹溪踏着满天朝来的晨曦路过学堂。他忽然停了下来,倚着窗安然望着半空飞卷的流云。学堂里正在朗诵《诗经》,声音清晰整齐地传到了窗外。


      “何草不玄?何人不矜?哀我征夫,独为匪民……”


      竹溪安然地听着、听着,缓慢的,从他干涸已久的眼眶里,流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水。


END


注:

*刺桐花:蝶形花亚科,花繁叶茂、花红似火。辛弃疾《满江红·暮春》有:“算年年、落尽刺桐花,寒无力。”

*竹溪:党怀英,字世杰,号竹溪,金代文学家、篆刻书法家。辛弃疾挚友,长辛六岁,少年时同从刘瞻、蔡松年游学(记载有一定矛盾),与辛弃疾并称“辛党”。

*泰和八年:金章宗最后一个年号。

7松涛悲急的管弦声:出自王安石《渔家傲·灯火已收正月半》:“一弄松声悲急管,吹梦断,西看窗日犹嫌短。”

*承旨:党怀英官至翰林承旨,世称党承旨。

*虎儿军:即辛弃疾于湖南任上创建的飞虎军,沿江素质二十年最高,金人深惮之,呼为“虎儿军”。

*追劾:南宋开禧三年,辛弃疾去世,一年后,嘉定元年,《鹤山先生全集》载:“摄给事中倪思劾稼轩迎合开边,请追削爵秩,夺从官恤典。”《铅山县志》载其被抄家时家无余财,仅余满室书稿。六十八年后,史馆校勘谢枋得上奏诉其冤情,这一冤案始得昭雪,追赠辛弃疾少师,谥忠敏。

*山路微茫:出自辛弃疾《鹧鸪天·鹅湖寺道中》:“冲急雨,趁斜阳。山园细路转微茫。”

*清溪一曲:出自辛弃疾《哨遍》:“北堂之水几何其,但清溪一曲而已。”

*世杰:党怀英,字世杰。

*樱宁居士:刘瞻,字岩老,号樱宁居士,金朝文学家、诗人、教育家,工于野逸,擅长于作田园诗。

*六十一上人:拆分“辛”字可得,王恽《秋涧先生全集》卷九十四《玉堂嘉话》载其为辛党二人同游泰山时所刻,传南宋亡后碑刻被毁。

*望谯楼:位于今安徽省亳州市,相传为曹操所建,辛党曾在此同师于刘瞻,今遗迹尚存。

*“寒食归宁”二句:出自刘瞻《春郊》。

*坦夫:辛弃疾原字坦夫,南渡后更名为幼安。

*“陌上柔桑”二句:出自辛弃疾《鹧鸪天·代人赋》。

*纵马渡江:指辛弃疾擒张安国后日夜兼程渡淮河归宋一事。

*元舆:辛弃疾祖父辛赞前任亳州太守郦琼之子郦权,字元舆,金代文学家,曾与辛党二人同从师于刘瞻。

*飞卿:魏抟霄,字飞卿,金代文学家,亦为刘瞻门生。

*萧闲老人:蔡松年,字伯坚,号萧闲老人,金代文学家。曾为金熙宗亲信,后因熙宗疑其泄漏金国军机要务于南宋而被鸩酒毒杀。辛党二人曾同师于他。

*他的名字:指辛弃疾于初归南宋时改字幼安一事,此事见于周孚《蠹斋铅刀编》。

*泰山之巅酌酒而别,旦暮归宋:亦出自王恽《秋涧先生全集》卷九十四《玉堂嘉话》:“一日与怀英登一大丘,置酒曰:‘吾友安此,余将从此逝矣。’”

*漫天飞雪下的生涯:指党怀英《雪中四首(其二)》:翻翻雪中鸦,飞鸣觅遗粟。雪深不可求,绕屋啄寒玉。顾我如鸱鸢,多储有余肉。我亦生理拙,冻卧僵雪屋。日午甑无烟,饥吟搅空腹。岂不知屠沽,肥甘随取足。幸待春雪消,吾犹多杞菊。党怀英少贫寒,早年丧父,母子穷困潦倒。生涯,指为生计奔波。出自辛弃疾《江神子·博山道中书王氏壁》:“白发苍颜吾老矣,只此地,是生涯。”

*归正人:指从北方南归宋朝的人。在南宋当局,归正人深受歧视。

*习坎:坎,八卦之一,象征水,方位是北方。《宋史·辛弃疾传》载辛党二人“始筮仕,决以蓍,怀英遇《坎》,因留事金,弃疾得《离》,遂决意南归。”习坎,重重坎坷。

*未敢银蟾照彻怀:出自吴文英《绕佛阁·黄钟商与沈野逸东皋天街卢楼追凉小饮》:“怕教彻胆,蟾光见怀抱。”指内心孤寂,阴影重重。

*金大安三年七月:党怀英于大安三年九月病逝,时年七十八,谥号文献,葬于奉符城南四十里。

*朗诵《诗经》:金朝科举为五经二史制,《诗经》为考纲之一。

*“何草不玄”四句:出自《诗经·小雅·鱼藻之什》,方玉润《诗经原始》卷十二称其“亡国之音哀以思”,“诗境至此,穷仄极矣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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